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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露宿孤獨裡

前些日子,我獲得一段短暫的假期,長久以來哽住喉嚨的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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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露宿孤獨裡

前些日子,我獲得一段短暫的假期,長久以來哽住喉嚨的壓力,暫且得以喘息。滑著手機,身心俱疲的我,思索著該去哪裡。京都?冰島?印度?土耳其?想了幾天,哪也沒去,訂了一張回家的火車票。

那一天,空氣濕黏,從鼻膜間竄出的噴嚏,預感著將要下雨。我騎著車,沒讓任何人知道,一個人,回到了那座山裡。

就像吉本芭娜娜的《王國》,小說主角雫石的心靈原鄉,是一座年少時和祖母一起生活過的深山,我也擁有一段,為時不短的、和奶奶相依為命的山間回憶:「這是我的山,山裡的植物、小路窄徑、動物、昆蟲、蛇鼠、野蕈等,我幾乎都知道,但它依然是個還潛藏許多未知東西的神秘世界」。

那時我還沒有學會寫字,日子過得極簡易。除非遇上颱風或暴雨,每個清晨,我陪著奶奶徒步上山。我們從人煙群聚的居所,走進山裡林葉最蓊鬱之處,水邊野生的紅毛草蔓延了一大片,天色醒得越來越早。多久以後我才知道,隨手翻攪泥土時,隱約窺見過的蟬殼,它有一個多美的名字,叫做「夏日」。

入山時,夏日是最明亮的一段路。我奔跑著,額頭冒出細汗。乍然響起的蟬聲,靠著山壁,滲進了濕氣,鬆脫如紡織機上老舊的捲線軸。山的回音在織布。

回想起來,也許對當時年幼的我來說,那座山,已是世界最初的隱喻—世界,無法存在任何一部字典裡,只能身在其中。至今我仍無能以準確的語彙,描述記憶中的坡道與奇景,只因我與那山,原本並非憑藉可識的語言與彼此產生聯繫。

爾後我們搬家,定居在一個背向它的地方。奶奶的雙腳退化,進出醫院多次,那則牽著我的手,行步穩當,山林裡恣意穿梭的背影,我再也沒見過。幾乎已足不出戶的奶奶,偶爾凝視家中植栽,主動提起山間往事,但若向她提議,坐車回去看看吧?又總被一口回絕。

我也是。將近二十年的時間,我原有無數次機會,可以回去拜訪那座山,但我一次也沒有這麼做。獨居在肩負著無數夢想的城市裡,每日、每日,當我習慣性地轉乘隨處可見的電動手扶梯潛進地底,未知面目的人流從身邊湧過。

我想起每年春天,從淡水游至深海處產卵的洄游魚群,只是,與孵化後終將回歸淡水生活的幼魚不同,我不確定,我仍記得家在何處。

想見,不見;想念,無從回頭。人生有太多相似的單行道,不容回溯、只能往前;離開的同時,有什麼被遺留了下來,那正是我們的心,感受到孤獨的理由。

是枝裕和的電影《比海還深》裡,有一句台詞我忘不了。那是落魄、不得志的文學家,遭遇來自年輕後輩的當頭棒喝:「有勇氣成為他人的過去,才能成為成熟的大人」。我想,若有什麼,當比這更艱辛的,或許是敢於接受,長大,終究是一場沒有歸處的旅途。無論源自倔強或是軟弱,拋下回憶的時候,深切地感受,自己也被回憶拋下的痛。

再次與故鄉的山面對面時,它已經長得完全不同。幽暗未明的龐大身影,經過人造步道與指示路牌的切割,形成涇渭分明的區塊。世界,在被投入、被探索之前,提早獲得了命名;不變的是,我仍身在其中。

彷彿本能一般,當腳下的斜坡,帶領我的身體轉彎,我摸著黑,走到了當年最熟悉的路口。跨過高處的石階,我眺望著穿過山脈的廢棄鐵道,與我相隔數年的雨,從遠方,朝山的這頭奔來。

我的心裡,有一個回不去的地方,那是一道天然的氣象結界,以筆直的鐵道為分野,時常一邊大雨,一邊日照。

我知道那裡,曾經有過什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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